查看原文
其他

张天幕:34岁时,我的童年开始了

刘向林 艺术商业
2024-09-07






小时候,张天幕不喜欢粉红色,不喜欢小女孩、花裙子、小猫小狗之类所有那个年龄的女孩应该喜欢的东西。她在出版社里长大,妈妈一忙起来就把她塞进图书馆。她13岁的时候读《安娜·卡列尼娜》,读《悲惨世界》《红与黑》,小女孩的躯体里装着大人的悲欢。过到30几岁,张天幕开始画小女孩、小鱼、小猫、小狗、小兔子……所有被她童年忽略和嫌弃的东西本能地、懵懂地卷土重来,压倒一切。“开始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突然想画,画里所有的小女孩都是自己”,自我式的表达,执念消解了,张天幕重新开始过自己的童年。


艺术家张天幕


“我是这样一个艺术家,必须把自己理清楚了,我才知道我能干什么,我的绘画一直伴随着对自己的整理,我的进步都依托于更清晰的自我认识和自我成长,我变了作品就变了,我不动作品就不动。”

 

从2014年之前的4年绘画,是张天幕对自我认知的一个反思,画里有小猫、小狗、小兔子,也有小女孩,但只有一个小女孩孤独地存在。 “我不知道怎么再画另外一个人。我知道和小猫、小狗、小鱼、小虾建立什么关系,但我不知道旁边再站一个人,这两个人的关系该怎样建立。所以一直画一个人,完全是一种自传式表达。”

 

张天幕用全蛋液调色,在水彩纸上作画。所以有时她被划到“新水墨”类别时,还觉得有点心虚,创作用的材料好像离水墨越来越远。带有点水墨的元素,又不完全是,不过仔细琢磨起来还有种“进可攻、退可守”的灵活。

 

全蛋液调制的颜色温润,有一种琥珀的质感。她觉得这不是标准的坦培拉。“一个标准的坦培拉板子要做一到两个月,而且不能做得太大。我个人的创作必须是轻巧的,让我能够自由的、随意的,不在乎的。如果太隆重了,就成了一个负担。我把市面上能买到的进口和国产的水彩纸和素描纸都试了一下,找出两三种和鸡蛋非常契合的纸,牢固、稳定,呈现色泽好。” 张天幕家里有一只经常过度兴奋的柴犬,画画时一些没打开的蛋黄、蛋清、蛋衣都扔给了它,狗生很幸福。


张天幕在T3国际艺术区的工作室


那批“重新过童年”的画作挺招人喜欢,张天幕分析了原因,因为画的时候很真诚。“我表达出来的热情大家感受到了,所以艺术家是诚实的,她的画面没办法造假,如果你是虚伪的,画面就一定是虚伪的。”但她为此也常被误解为“卡通艺术家”。张天幕也不太在乎。她的画具象但不写实,表层的“萌”与“梦幻”之下,隐约浮现着一些刺痛与不安,这是大人式的童年,已经不能像童年式的童年那样单纯。

 

张天幕在2015年东京画廊的个展之后,像不满足现状的成熟艺术家那样,她不可避免地有了“需要新东西破一破”的冲动。东京画廊的展览是基于之前四年的创作,在创作方法上有了大改变;但是展览之后,张天幕马上想要冲破得更大。这时她不知道要冲破什么,怎么冲破,往哪儿冲,没有任何方向,只有突如其来的执念的感觉。


2016年张天幕和曾健勇搬到T3国际艺术区。“搬来之后我开始做了几件缝布的东西,做的时候生病了,脸肿了,以为自己对填充物过敏。而且做作品的时候虽然有一些手感,但一切都不明确。”张天幕停了下来,重新回头画画,感觉并不对,画一张废一张。再寄希望于材料冲破,开始做立体书、尝试黏土、快干陶泥和油泥,一切与她期待的感觉都相违和。在摸不清头脑的三年里,张天幕做了一些文化功课,看史书,读帖,终于到2018年年底,意识里找到一点模糊的方向,张天幕重新回归缝布,不肿脸也不过敏了。“布这个东西轻便、快捷,容易操作,我一个人就可以做,我有童子功,从小就能缝东西。”

 

但不管怎么说,缝布看上去都是一种不够严肃的手工,如果一个女艺术家用布,尤其张天幕给予它自己之前的表达方式时,它就更像布偶娃娃。周围都是反对的声音,在艺术创作中,在张天幕这个年龄段的意识形态里,这是遭批判的。“用还是不用,这是个问题”,张天幕开始自己批判自己,个人的自我与社会的自我打了一架,个人的自我赢了,她找到了一个非用它不可的理由:轻便。


缝布全部都是张天幕手工缝制


“因为我创作是不起稿的,我就是在那一刻,从对一个形的认识开始一个创作,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在变,不断地改、试探,不管是画画还是做立体,所以我没办法带助手。”

 

张天幕专门收藏好孩子,全国各地都是,这些好孩子都想帮她,做她的助手,然而张天幕都辜负了他们的热情。11月7日在木星美术馆有张天幕的回顾展“装可爱是一种毒药”,遍历她出道以来所有媒介的创作。“我多想弄一屋子好孩子来帮我,但我发现,这一天的工作,能拆出别人可以帮忙的工作量最多1/10,就是帮我抬个纸壳,撕个胶带纸,铺开布,帮我立起来,帮我放下去。”

 

所有的事情不能回避自己动手这一事实,张天幕甚至要手工缝制这些需要展出的缝布雕塑,不能使用衣车,因为布是弹性的,每件雕塑的型都不一样。“如果彻底不依赖工具,也省心很多,就一根针一根线走天下。这些东西我缝了一年半,别人说我挺用功的,我觉得也是。”

 

前段时间,用功的张天幕与恋爱结婚30年的艺术家老公曾健勇在朋友圈撒了一圈儿狗粮,让一堆人重新相信了爱情。两人早恋,一起上学一起开公司,又一起结束公司来北京,起点差不多,情趣相同,连创作都有点相像。张天幕曾经纠结于此,当初开公司做绘本书的时候,需要集体创作,不论多少人都要像一个人做出来的。但到了创作中,这就成为一个问题。艺术创作不能雷同,曾健勇2007年就在北京开了画展,张天幕一定要找到一个特别属于自己的东西出来。


撒狗粮的恩爱夫妻 张天幕与曾健勇,图片/一条


“其实到目前为止,我们两个依然保留着很多相同的情趣,比如我们两个人的色调很相像。但我已经不再排斥了,因为我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也知道他在做什么。既然是夫妻,就志同道合,求异存同。比如我们都带有很治愈的感觉,童真的东西也很共通。这些东西没必要不一样,我们各自有不同的创作方法以及各自要走的目标。本质上已经找到了差别。他找到了一个他,我找到了一个我,相对独立,但是偶尔穿穿情侣装出去逛街没问题。”

 

张天幕当老婆、当妈妈、当艺术家,人生很辛苦,但她觉得人人都辛苦,她天生正能量,理解不了每天都很丧的人,同时别人也理解不了她每天都跟打鸡血一样。有一次张天幕在朋友圈哀嚎:为什么我都是艺术家了还要做一日三餐?艺术家难道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嘛?


她的朋友可能都不怎么担心她,她就是撒撒娇。




AB=《艺术商业》
张=张天幕


AB: 你的创作转到立体的时候,它的主题性有变化吗?


张:我的画面中一直带有叙事感,在做立体的时候依然保持了这种叙事感。我只是总结出了我的创作方法,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持续我的创作,不再是以前那样,站在画面中,我从哪里想到的东西,就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都不知道。我现在依然是这样的方法,但我知道我是怎么开始的,是有意识地知道了自己的无意识,我的有意识和无意识可以配合了。以前完全是无意识地形成了我的东西。现在是把无意识的东西明确出来,形成了方法,于是乎我就带有了目标感,知道我在干什么了,这是一个本质上的差别。


张天幕《对白 Dialogue》,纸本坦培拉, 66x106cm, 2013


AB: 这点是不是跟曾老师不一样?他是不是有意识的,并且会提前勾画得特别清楚?


张: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一个好的艺术家会分为至少两个阶段:前一个阶段基本上都是自传型的艺术家,唐泽慧策展时这样写的。2015年我基于八大山人的绘画,画了一批我自己的作品。那批作品是我的转折点,从那开始慢慢形成自己所谓的创作方法,那是一个苗头。从那时开始有意识找自己:我的无意识中哪些是最独特的,哪些是我擅长的,有意识地罗列出来,把它明确化、条理化、逻辑化,然后就形成了一个方法。

 

后一个阶段,就像捷克剧作家和前总统哈维尔曾经提出过创作者的“第二口气”,即创作者如何从本能的、自传性的书写中超越出来,去尝试一种新的和更为成熟的自我界定,一种更为宽广的叙述维度和与自身日益丰富的阅历和感受更加契合的表达方式。

 

前阶段是自我挖掘的部分,无意识的自我挖掘部分;后一个阶段一定是把前面这部分总结出来,就有了创作方法,有了目标,知道我该朝着哪个方向努力,用什么方法。这两点特别重要,目标和方法,然后可以不断地产出,在产出过程当中不断地调整和进步,后阶段的调整与进步是完全跟前期不同的。

 

张天幕《构想 Thought》,纸本坦培拉,66x106cm,2013


2019年初,我有一个模糊的方向,没有彻底明确,还在尝试,在过程当中慢慢明确,慢慢理清了头绪,形成了目标和方法。我这次展览本来是以布为主,后来因为展厅太大了,我必须再做一些更大的,但是我来不及,手工缝制太慢了。我就想到回到纸板,纸板更加可以快捷地出形象,就像我刚刚说的立体书一样,结构可复杂可简单。最简单的是一个片,我怎么能让这么简单的片成立?就基于我前面做布时总结出来的方法和方向,还有我累积的审美,这个审美很重要。

 

我在做图像的工作,这个图像里一定有我很明确的审美方向,我可以瞬间让这个东西成立。我儿子前天晚上还问我:你之前都没做过,你怎么能保证你一做就能成功呢?我说不能保证,但我得做。我开始想办法,脑袋里设想了做出来的结果是什么样的。我积累了这么多年的创作经验,至少能想的东西八九不离十,差的那十分二十分可能就是最后呈现是不是我想的。我突然发现最后的呈现超出了之前的想象。

 

没有创作方法的人会等灵感,灵感没有你就干不了活。如果有了方法就不需要等灵感,你完全在制造灵感。


(左)张天幕《我曾经以各种形态存在过之我有一个好主意》,木头、棉布、棉线、填充棉、铁丝、发泡胶,226x86x23cm, 2019
(右)张天幕《我曾经以各种形态存在过之没看见》,棉布、棉线、填充棉、铁丝,73x24x19cm,2019


AB: 你有没有想过某一天要摆脱之前所有自己创造出来的符号?


张:这也可以从两个角度讲。一个角度是艺术家要不要彻底摆脱前面的东西,这是我们之前跟健勇讨论过的问题。艺术家有两种,一种是完全否定前面的自己,建立新的自己,比如说中国“八五思潮”前后的那一批艺术家,基本上都是斩断了前面的根重新开花结果的艺术家。这是历史缘由、社会缘由,他们只有这样做才能比较彻底地面对新的当时的世界。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时候,我们可以选择是做彻底斩断,还是不彻底斩断。我认为没有办法纯粹地彻底斩断,这是个哲学问题,我们不讨论了。我们只讨论这种彻底斩断:你否定了你前面的所作所为,你的观念和意识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走向了另外一条道路。但我不是这样的艺术家,因为我前面没什么好斩断的,我一直认可我前面做的,那就是我,而且我的创作是基于我不断地成长,基于我不断地自我认识,不可能在某一天突然间觉得前面活的50年都不是我,前半生和后半生截然不同,前面不白活了吗?我不能让自己白活啊。


张天幕《蜂拥 Roll In》,纸本坦培拉,106x138cm,2013


我不需要否定我的前半生,那都是我一天一天24小时积累出来的,我怎么能放弃呢。我是不会基于这样彻底的转变,但是我2018年之前和2018年之后对自我的认识有了很大的转变在哪里呢?其实我2018年之前并没有把自己的主要精力都花在创作上,生活占用了我很大的精力,包括儿子、家庭,各种周围的人和事。2018年因为儿子长大了,我突然觉得我不用再花很大的心力在他身上了,我开始把绝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自己身上,发现自己还有很多没有发掘出来的东西,我可以那么短的时间让自己丰富起来,然后进步成长,居然可以浓缩出来,允许我夸一下自己。

 

最近比较兴奋,这次展览突然逼我出来一些作品,让我觉得豁然开朗。这两天有点肾上腺素飙升,我突然觉得我的成长能力很强,对自己的自信心变强了,这种自信是未来的自信,不是现在。这种自信不是我获得了成就,而是在创作这件事上我更加勇敢。我可能走的步子会大,胆子会大,但是我不会彻底抛弃前面的。可是步子一旦迈大了,到时候迈哪去了,那我就不知道了。非常盲目自信,你来的时间不对,没有遇到谦虚的我,谨慎的我。


张天幕家里的胖橘猫,摄影/刘向林




艺术商业编辑部

采访、文:刘向林

编辑:保兴、Lynn

图片提供:张天幕、刘向林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艺术商业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